刘大白夜以继日地工作了三天,撰写了觉醒周刊创刊号的三篇文章:劳工的胜利,他山之石,马克思学说概述。
他的习惯与陈一清相似,都属于夜猫子。每当夜色浓稠、万籁无声之际,便是灵感泉涌之时。一写便是一个通宵,直写到天亮,这才放下笔,去卧室睡觉。
他去睡觉的时候,陈洁云刚好起床。
她梳洗完毕,第一件事便是去小院书房,把刘大白摊在书案上乱云飞渡的稿子,一张一张整理好,用毛笔蘸些剩墨,轻轻地标出页码,再排放整齐,让书案重新变得天倦云舒。标注页码的过程,就是她作为第一个读者阅读稿子的过程。
等她做完这些事情,陈一清那边也起床了。
她放下稿子,去给爹做早饭,陪着他一起吃饭。之后,爹出门去正始学校。她则回到小院书房,把砚台洗了,重新研墨,一遍研墨,一边静静地再看一遍刘大白的稿子。
等墨研好以后,她便开始誊写稿子。
她从小被父亲逼着练书法,临写欧阳询的九成宫。一笔一划,一撇一捺,一点一提,当时苦不堪言,似乎没完没了、无穷无尽。今日写“维贞观六年孟夏之月”,明日还写“维贞观六年孟夏之月”,后日仍写“维贞观六年孟夏之月”。这九个字她直写了一年。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交替,而她永远过的是“孟夏之月”。简直枯燥无聊透顶。
她从来不知道练这么难的欧体楷书有什么用。她从来没有体会到书法的乐趣。让她一直坚持写下去的唯一动力便是爹的微笑。每逢她写好一个字,甚至一个字的某个笔划,爹看了以后,就会变得很开心,一边说好,一边微笑。这个微笑会一直挂在他脸上,一天,或者好几天。那时候爹在外面有很多事情不顺利,整日眉头紧锁,似乎只有看见她把字写好才会开心。她为了能让爹高兴,只有硬着头皮坚持练九成宫。
一直到现在给刘大白抄写稿件的时候,她才终于明白自己的一手工整的欧体小楷有什么用。一直到刘大白拿起她抄写的稿子来,惊叹一声“好漂亮的小楷”!她才真正领会到书法的巨大乐趣。
她坐在刘大白奋笔疾书的同一把椅子上抄写稿子。写着写着,卧室那边刘大白起床的声音就会传到她耳边了。这时候,她就要放下笔,停止抄写,闭上眼睛,听他那边踢踏踢踏的走路声。
真是奇怪,连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回事。她怎么会爱听他的脚步声?听得那么入迷。仿佛那不是走路的声音,而是美妙的节拍,仿佛雨打芭蕉一样动人。
刘大白洗漱完毕,穿好衣服,就要走去厨房自己准备早饭。
这时候,她的双脚就会发痒,从脚趾头到脚心骚动不安,恨不能立即站起来,跑去厨房,帮他做一顿早饭。可这是刘大白坚决反对的。“你是新女性。废除三从四德的旧礼教,先要从你自己开始做起呢。我们作息时间不同。我起得晚,怎么能麻烦你为我再做一次早饭呢?坚决不行。这是个原则问题。”
嘁!人家就想给你做顿早饭吃嘛。怎么啦?这跟三从四德的旧礼教有什么关系?嘁!我天天给爹做饭是旧礼教么?不是。那是因为我爱他。嘁!真是呆子。尽管心里这样想,可是她克制住自己,让身体纹丝不动,生怕自己若是真的去给他做早饭,会被他说成是封建思想的旧脑壳,不是新女性。
好不容易熬到刘大白吃完早饭。脚步声重新响起来,雨打芭蕉的节拍,从厨房向小院书房一声一声地传过来。渐渐地近了,很近了。她连忙拿起笔,伏案继续抄写稿子,装作她从未竖着耳朵听刘大白的脚步声,而是一直在抄写的样子。
刘大白见状会立刻放慢脚步,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,拿起陈一清给他的资料,找个个角落坐下,屏住呼吸,静静地看,生怕打扰她。
这时候书房里安静极了,仿佛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。偶尔响起更换稿纸或者资料翻篇的声音,犹如微风划过天空,吹得一片片树叶簌簌作响。
陈洁云抄写完最后一个字,把毛笔搁在笔架上,轻轻地吹一口气,说:“好了。”
刘大白放下资料,走过去,立在书案前,拿起她抄写的稿子看,惊叹一声“好漂亮的小楷”!
陈洁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:“你又不是头一次见。每次都这样大惊小怪地干吗嘛?!”
“欧体楷书横平竖直,貌似简单。其实字字有法,法度森严,要想写好非得十年功力不可。这篇文章经你用这么漂亮的欧体楷书一抄写,一下子就变成好文章了。”
“你的文章本来写得好嘛!跟我抄写有什么关系?”
“我的稿子看上去就像是横七竖八乱放一地的劈柴,只有经你抄写之后,才能变成字字珠玑的好文章。我跟你讲,若是放在以前科举的时候,考官拿起考卷来,第一眼看的就是书法。字写的不好的,马上丢在一边,文章再好也没用。所以你的小楷才是至关重要的!若是哪一天我梦回宋朝,我一定要拉上你,只有咱们俩合在一起才能中状元。”
诸如此类的话,刘大白总会说出一大套来,大同小异,换汤不换药。可是陈洁云非常喜欢听,听过多少遍她也爱听,再听多少次她也不会嫌烦。
说完之后,刘大白会把椅子拉过来,坐在她身边,指着稿子上的某个地方,这里那里。“写的时候不觉得,现在一看却觉得不妥当了,还要改一改。”
他们并排坐在一起讨论。两个脑袋离得很近,几乎贴在一起,中间只隔着一只碗的距离。这样的感觉让陈洁云很幸福,仿佛她真的成了刘大白的同学,在课堂里与他同窗读书。
二人说着说着就到中午了。
陈洁云起身去厨房煮两碗阳春面。刘大白听任她去做,不敢跟她争,因为他担心自己会把面煮成一锅浆糊,只能贴春联,不能吃。等吃了饭以后,他就一定要争着去洗碗了,洗两个人的碗。陈洁云若是不答应,他就要说她满脑子封建旧思想,天上地下一大套,唬得陈洁云屁股钉在椅子上,动也不敢动一下。
下午,书房又安静起来。陈洁云抄写稿子。刘大白看资料。与上午不同,他不再坐角落里,而是挨着与陈洁云坐在一起,俩人中间保持着一只碗的距离。
一般到四、五点钟的时候,陈洁云抄写完毕。
刘大白看过之后觉得满意,没有需要改动的地方了。于是提议去城隍庙逛逛,顺便去祝老板小吃店吃生煎馒头、梅花糕、粢饭团,然后陪她一路走去工人夜校。
原来他离开会乐里,搬到陈家小院客房住,头一天便去报馆跟倪坚文讲了。倪坚文听了多少有些惊诧,问是不是黄老猫做事太乖张,吵得他写不了文章?他老实回答:不是。主要是他嫌自己写的稿子太缭乱。而陈先生的女儿写一手漂亮的小楷,愿意帮他抄写稿子。倪坚文听了哈哈大笑:我全听明白了。莫要再讲了。说完写个条子,让账房预支他一个月的薪水三十块大洋。然后搂着他的肩膀说:觉醒周刊创刊号的文章全部拜托你。你愿意来报馆写也好,愿意在陈家小院客房写也行。随你。只是礼拜五早上必须交稿。
他便拿着倪坚文的条子去账房领了钱,回到陈家小院客房写稿子。
他口袋里一下有了三十块大洋,沉甸甸的很不习惯,恨不能一下子全花光。于是便要陈洁云挑几个法租界最有名的菜馆,要请她吃个遍。
陈洁云撇着嘴道:“法租界有名的菜馆是为了给人摆谱轧风头的,贵的要死,又不好吃。我倒晓得城隍庙有一家祝老板小吃店,味道顶呱呱,好吃又不贵。咱们不如去那里吃吧?”
“吃小吃好主意。可是光吃些小吃,那三十块大洋何时能花完呢?”刘大白发愁道。
“哎呀,吃不完你先留着呗。大洋又不咬你,怕什么?”
“可是大洋实在太沉了啊。每天在我口袋里丁零当啷地乱碰乱撞,我怕把我的衣服口袋磨破了,还得花钱买新衣服。”求书寨qiushuzhai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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