宁少爷显然喝得有些醉了,拎一只小小酒壶,和气亲热地说:“喝一杯?”
楼孤寒面色平淡:“我不喝酒。”
宁远撑着下巴想了一会,才意识到这少年年纪还小,叫人泡了一壶清州特产的浮玉茶。
袅袅茶香沁人心脾。
宁远道:“听说这茶可以温养脏腑也不知是真是假,依观星阁的说法,这茶一口包治百病,连喝百年便可羽化飞仙。”
楼孤寒道:“真这么灵,轻涯城还开药铺做什么?直接散茶水不就行了?”
宁远噗嗤笑出声。
楼孤寒道:“宁少爷有事?”
“也没什么事。”
宁远想到他涉水而行的狼狈模样,沉静片会,道,“你说,事情总要有人做。”
“嗯?”楼孤寒百无聊赖地转着茶杯。
宁远道:“孟氏决定扶持势力,湘州便一定会有人接承他们的意志。”
“所以?”
“……先祖情系故土,也曾赴湘南抗妖家父心怀善念,年年施粥放粮我心有恻隐,常常来此救济伤病宁家……并非大恶之家……既然事情一定有人做,既然苍岚郡必定有人为孟氏行事,为什么……不能是我们家?”
楼孤寒静静看了他许久,冷声道:“当然能啊。宁家现在,不是已经鱼跃龙门了么?”
宁远道:“家父只是,不得已。”
他们只是想活着,想好好活着,想比其他人更好地活着。
百姓万民都是这样的想法,难道有错?
“宁少爷……”
楼孤寒斟酌片刻,道,“你既然选择为虎作伥,就不要想着谋取受害者的赞同了。你说你父亲施粥放粮,你救济伤病,我是相信的,但是……若我抢光你家灵脉,施恩送你几块灵石,你难道会真心感激我?”
宁远沉默不语。
“不会的。”楼孤寒道。
他推开那盏一滴未动的灵茶,起身,“明是非、识善恶,为大恶、行小善。难道因为小善,就能把大恶遮掩过去?难道因为明辨是非,就能把知行不一的丑态遮掩过去?宁少爷,不能的,世上哪有这么占便宜的好事?”
宁远低声道:“但修行界就是这样的。没有宁家,还有周家齐家陈家。即便宁家一家为善,也什么都改变不了。”
楼孤寒道:“那你就抱着你的灵脉,撒几块灵石施恩,自欺欺人吧。”
宁远目送他离去,揉了揉酸胀的额头,问小厮说:“孟公子到了么?”
“尚未。”
宁远闭目养了养神,随手搁下酒壶,随楼孤寒来到大殿。
而后,他第一次在那意志坚定的少年脸上,见到了,迷茫不甘的情绪。
……
站在楼孤寒面前的,是那位花三千五百灵石抢一盏花灯的少女。
骄傲多金的少女与其他几人起了争执。
争论的是很多年轻人都会攀比的东西。凡间比衣裳佩饰好不好看,修真界比法袍灵宝够不够珍稀。
少女道:“这袍子颜色太暗,鲜亮一些更好。”
另外一人道:“这是雪山天蚕纱,寸许便可容纳千道云纹,炼制出的法袍足以抵抗天雷,颜色暗些也不算什么。”
“呵,雪山天蚕纱……”少女不屑哼了一声,拿出一件雪白的外袍。
“这是!”
众人认出法袍所用的布料,不禁哑然。
聚集于此的少年少女并不是修真界真正修行的那一批。他们有的是小家族受偏宠的子弟,有的是门阀世家被“放弃”的子女。高不成,低不就。因为常年混迹于凡间,又有着凡人难以企及的“仙人手段”,心中难免有一份戾气。
人性美好的一面不会因为常年闭关而泯灭,丑恶的一面也不会因为出世静修而离俗。
一人酸溜溜说:“还说雪山天蚕纱布色不好,这袍子颜色就好了?惨白惨白的,穿在身上,不知道的还以为披麻戴孝……”
少女拧起眉,再看手中衣裳,颜色确实怎么看怎么不行。
她心中不喜,下手就没有轻重。下一刻,耗费无数天材地宝裁剪而成的衣装,碎成了数截。
众人齐声惊呼。
少女勾唇笑了笑,旁人求之不得的极品法器,她想要便要,毁了也没关系。
一旁衣着朴素的少年人忽然说:“那是湘绫缎。”
少女斜目一瞥:“是又如何?”
楼孤寒道:“织成湘绫缎的蚕丝,需以湘鬼桑喂食天蚕才能结成。湘鬼桑只苍岚郡种得活。修士需要湘绫缎炼制法器,皇朝五年在苍岚郡征收的份额,是十匹。为了蕴养湘鬼桑,去年死于寒气的湘州人,有八十三名。”
他感觉有些冷,拢紧衣襟,道,“所以,你不仅毁了绸缎,还轻贱了不知多少条人命。”
少女摇头笑道:“凡人的命也算命?”
周围的人都笑出了声。
楼孤寒掩唇咳了咳。取暖用的灵石他都卖了,沈元给他刻了符的妖丹也早已用完了,他好像很冷,冷得手脚开始打颤。
他强忍着冷意,屈膝半跪,捡起一截绸缎。
绸布冰凉柔顺,触之静心。
他的心情无比平静,思绪也无比明晰。
阿饶的父亲母亲,是为了这一匹湘绫缎送掉性命的么?
如果不是,这一件衣袍,连同上面点缀的宝石金丝,又是多少人断送一生换来的呢?
他想起在苍岚山,他向阿饶解释什么是法袍,什么是湘绫缎,鳢水村的人们这些年在做多么了不起的事。那个眉眼细细的小姑娘笑起来,左边脸颊现出一个小小的酒窝。她帮他采摘桑叶、纺纱染纱,然后问他:“哥哥,我们织的湘绫缎,会送给嘉偃关的大英雄吗?”
他要怎么告诉她,不会的。
……
湘南的雨天连绵阴冷。
嘉偃关三十里外一处山坳,隔一段路,便有折断的旗帜、凝固紫黑的污血、妖兽和人类残损的尸体。
春雨冲刷不净这满布山野的死亡气息。
幸存的兵士自山中行来。粗劣铠甲无法阻隔冰冷的雨水,他们浑身湿透,深一脚浅一脚踏过泥路。
一名新兵停了下来。他认出了溪边断成两截的尸体,那是与他一同训练的战友。
队伍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,没有时间掩埋战友的尸体。
领队的将士走过去,从尸体上敲下一颗牙齿,放进胸前口袋。
队伍继续前进。
那名新兵回头看了一眼。
年轻的战士倒在荒郊野岭,胸口破开了一个深洞,大概那就是致命伤。
如果当时有一块护心镜就好了。
年少的新兵忍不住想。
……
轻涯城金碧辉煌的大殿。
年轻的少年少女互相攀比。
法袍颜色不好看,花纹不好看,旁人羡慕的眼光不好看。
洛水河畔游人如织。
浮玉山间曲水流觞。
好一派盛世春光。
……
为什么啊?
为什么会这样?
为什么,他们可以肆意糟蹋湘人的心血?为什么会有人花三千五百灵石买一盏花灯?为什么贺扬帆要羞辱为他出生入死的忠仆?为什么孟知礼花重金请摘星坊养几百只妖怪,举办可笑无聊的“猎妖”?
中洲,京梁,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?
……
年稚的少年跪在大殿中央。
宁远踏出一步。
身后有人唤“孟公子”,宁远后退,转身,唇角勾出清贵可亲的笑。
修真界,就是这样的。
……
湘川河畔长大的清稚少年,第一次走出家乡,直面真实的世界。
那朵细弱珍贵的小花破土而出。
天地鬼雾缭绕。
没有人走过来,为他挡一挡沿途的风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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